这一晚，大连的海边没有起风，大小游艇安稳地停泊在东港宁静的海湾里。

秦升的内心似乎也是平静的。他点了一桌小菜，自己却没怎么动筷。他看上去清瘦了几分，头发理得很短，笑的时候眼角依旧扯出很多褶子。“我都33啦！”他没头没脑地感叹了一句。这句话让人蓦然想起另一片海，和海湾里停泊的另一些游艇。那是在马洛卡，2016年年初的时候，他刚加盟申花。在他和李建滨那间面朝大海的房间里，闲谈中他说起自己29岁，引得来窜门的队友张璐一声惊呼，“你才29！”出生于1986年11月的他现时也尚未满32，但也许人上了30，感知时间流逝的方式就不一样了，人总是在某一刻突然自觉老去的……

一切仿佛就在眼前，一切已经邈若山河。

为什么离开？我不走下面小孩永远给我打替补

为什么离开申花？这是一个问题，又似乎不是。预感就在那里，隐隐的一直都在，也许从2016年底权健在海口蹲点找他那会儿便已开始。但再多的预感也无法让那些喜欢和需要他的人们为他最终的离开做足准备，为他离开以后留下的中场真空做足准备。

“为什么离开……说实话，真说实话，我喜欢申花这球队，我在哪儿都没在申花的感觉这么好。”他说，“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好的球迷。不管是呐喊助威也好，背对球场也罢。我在广州呆过，江苏呆过，都是争夺冠军的球队，还有辽宁，再没钱也是拿过前三的球队，申花球迷和那些地方的球迷全不一样。我不是说俱乐部有多好，但球迷太好了，这不是客套。申花球迷就是领先于全国任何地方的球迷。”

“但是如果我不走，就永远占个位置，下面永远是一堆给我打替补的小孩。说难听点，我在申花一天，99/00，u23就得给我打替补，承认吗？至于我走后谁顶上是申花的事，不是我的事，但我不走就永远没人能顶上。我就跟这儿呆着有啥不好？特别好！那我就呆着，哪怕有一天我踢不动了，该给多少钱还给我多少钱，是不是？但我想为申花做点贡献，我走就是贡献。我也想为大连做点贡献，我回来也是贡献。我夺过亚冠冠军、中超冠军、足协杯冠军、中甲冠军，全运会冠军，奖牌都在家放着呢。唯一没干过什么事儿啊，就是没帮助大连队踢过一场球，这是我唯一的遗憾。我12岁出门到这会，想起来，心里就不舒服。”

60分钟体能？我赛前吃药打针你们看见了嘛

前一晚，他刚踢了足协杯四分之一决赛和四川九牛第一回合的比赛，出场67分钟，最后是在全场家乡球迷的起立致意中下场的。这是他加盟大连后的第一场正式比赛。

在过去半年里，秦升一直在和自己的跟腱炎较劲。前阵子有媒体写他只剩60分钟体能，这个向来不计较自己外界形象的人罕见地发火了。“说我体能一年不如一年，说得轻松，但他们知道我赛前吃药打针吗？你都不知道我赛前怎么吃药的吧？今年踢了五、六场，我开始吃扶他林。后来换成打针，队友看到我打针都问，‘干嘛打针呢？’我说‘药不管用了。’‘啊？药都不管用啦？’我吃药吃到后来怎么样，就是感觉疼的地方都是木的。”他想休息一个月，不然哪怕一场也好。绝望渐渐像某种软体动物一样蠕蠕钻进他的身体和意志，“你知道我那时候想什么吗？就想让脚不那么疼，整个人舒舒服服好好踢一场比赛吧，哪怕要我累死在球场上都行。”

赛前的准备活动，他永远落在最后一个。因为跟腱的伤必须活动开了才行，而刚做准备活动的时候是不可能活动开的。“人家牵拉10分钟，我得20分钟。我提前一小时到更衣室找大夫给我治疗，完了我在走廊里做准备活动。人家做30分钟准备活动，我做50分钟。我自己图点啥呀？客场打富力，踢30多分钟给我换下去了，之前我就说踢不了，踢不了有人踢吗？没有人踢。我多疼，跟你说句实在话。富力比完赛我回去扎那针，叫得整幢楼都听见。你说我图啥？我本来八点半起床，后来八点十分起了。你知道这20分钟我干什么了吗？我下楼溜达。不知道下楼散步的目的是什么吧？因为我这跟腱早上起来特别疼，你去问问跟腱不好的人，都是早上起来特别疼。我啥也不干就拿个电话在那儿走，走完20分钟跟腱舒服了，走路不疼了，我再回房间。”

足协杯一轮游 我踢过最恶心的比赛

因为受伤病所累，渐渐就传言四起。因为他生存其中的就是这样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流言与事实的边界被人为模糊，没有人关心原因，唯一作数的就是后果。作为卫冕冠军的申花足协杯一轮游后，外界对于这支球队的质疑到达了顶点。秦升作为防守环节的重要一员，也因为自己力不从心的表现成为舆论赛后攻击的目标之一。

“这比赛本来都不是我踢的，老九（孙世林）赛前脖子闪了么，让我踢。踢完把我气死了，真气死了。我一辈子输过赢过，但从来没踢过这么恶心的比赛。我1比0中场领先输过，2比1中场领先也输过，但这场2比0中场领先后输3个，我秦升没输过，我会一辈子记住这场比赛，实话。”为什么会输？“摆不正自己位置。他们的中锋是我朋友，大季——我俩在梅县一起呆过——比完赛给我发一信息，说‘哥，你们放啦？一长传，我想拿就拿，想顶就顶，你们干啥呢？’其实就是个心态问题，到场地了，觉得很稳了。赛前热身全在牵拉，玩儿，没有几个动球的。”

足球的游戏规则是这样的，当事者心里或许憋屈，而一旦球场上发生了不合情理的事，就理所应当会遭受怀疑。“之前，有人也说我踢假球。”他指的是踩踏维特塞尔那一脚，传言他这么做是因为收了权健的钱。“任何人都说我是拿了权健的钱，可只要是踢球的都懂，我真收钱了就门口造个点球呗，我踩这一脚既罚不了点球，裁判他如果没看见也罚不下来。所以这事儿怎么样我都有自己清白的理由。再说了，谁差这点钱呀？有脸，不差钱，就这句话。这次如果我不来大连，其实还有地方找我，争冠球队，给我的钱也比大连多，我不去。钱是什么啊？它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就是一个数字！”

不够努力吗？靠天赋我不能踢到这个岁数

他带伤上场图什么，其实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我在申花犯过错，但你帮助了我，我也必须帮助你，要不我就欠你太多了，我不想欠任何人东西，真的。”他的两次错都太大了，足协杯夺冠后有队友和他开玩笑，“你这两件事搁哪个队都是开除的份啊！”他笑笑，不说话。但他觉得，到自己走的这一天，也已经还清了。还得清吗？他反问，“我做得还不够吗？”

人是惟有不争于胜负强弱，而后才能不役于恩怨爱憎。秦升一路走来的铠甲和软肋都是他那要命的胜负心，因而注定这一生都要被恩怨爱憎所役。所以他一定会对维特塞尔踩下那一脚，也一定会在训练中和主教练干仗。“任何人都觉得我看上去特别散，但了解我的人，小曹小柏建滨，你问他们我训练怎么样。包括那个德国助教，他会告诉你我训练永远是最认真的一个。为什么和教练打起来，就因为我太较真了。不较真，谁赢谁输也就无所谓了。可我认真哪，我就想赢，每堂训练课每场比赛我都想赢！”

尽管坚持自己没错，但最后他还是认了。“我认错是为了这个队，因为我觉得我行，能帮助这队。就像我回大连，是觉得我能行，如果我不行了我永远不会耽误这队一个名额，我行咱就干，如果我不行了就跟你解约。主教练不是说我体能有问题吗？ok我练，我自己努力。我回来一天，就相当于我在申花一天，我挣一天的钱，我不会去混。”

他不想做混子，尽管他看上去比谁都能混。“你看我一天到晚嘻里马哈的，但我练的东西你永远没看见过。你们看见的是秦升和老外开玩笑，和教练开玩笑，和这个那个开玩笑，但我在健身房的东西你们看不见吧？永远看不见。我为什么界外球能扔这么远呢？我自己练哪！”相比天赋，他更为自己后天的努力自豪。“我不够努力吗？你问问申花任何人，我不加练吗？训练完我一头在健身房。我靠天赋吃饭，不能踢到这岁数。努力就是我的天赋，我从来干不出那种以为自己牛逼了，就怎么样的事儿。凭良心踢球，我喜欢这个职业。”

球场恶霸？走下球场没人说我不是好人

聊一时感慨一时，夜凉如水，浸漫身体，却无力浸忘前事。秦升一个朋友带着自己朋友也来了，他这样被介绍，“秦升是中国足球有名的恶霸！”对方听得浑身一震，随即偷偷打量他几眼，他无所谓地笑笑。玩笑开过，朋友正色说“其实秦升踢球是为了情怀，不是为了挣钱而踢，这跟他的长相没有太直接的关系。”如果懂得了他对于足球的情怀，就能理解他很多看似不可思议的行为背后的原因。“这些年，人家都骂我，骂我呗。但走下球场，没人说我不是好人。建滨人怎么样你知道，他队里任何人不认，就认我。你再问小曹小柏艾迪秋宝小毛，秦升人不好吗？”

那些主场赛前守候在绿地万豪酒店的小球迷应该也会怀念这个看上去总是绷着脸的球员，“我有个习惯，赛前从绿地酒店出来，我不和任何人照相，因为我要考虑今天比赛，不想分散精力。但是我碰上小孩，10岁以下的，肯定跟他照相，肯定给他签字。我不想抹灭孩子的梦想，因为一个孩子拿一个本给你签字和你照相，他是把你当成踢球的榜样。”

这个走到哪里总是被贴上“恶人”标签的球员，内心对于这世界温柔的善意很少被外人感知。去年赛季结束，他的球衣拍出7万高价，他用来资助绝症过世的申花球迷的儿子。先给了一部分，这次因为离开申花，特地回去把剩下的钱补上了。“因为之前我跟他说了先给你四万，我不想当自己走了，让人说我闲话，说骗钱啊什么的。你给呼吁呼吁，我准备大连球迷找俩，你再给我找俩申花球迷，家里困难的，我每个月一人给补助五千块钱，我说真的。”

秦升和申花的故事应该到这里就结束了，这是他在申花最后的故事。他在这支球队只有两年半的时间，然而却经历了很多球员一生都不会经历的事。申花带给他快乐，他也回报申花以荣耀，中间的胜利或失败、忠诚或背叛、悲伤或喜悦，都不再需要被提及。有一件事确凿无疑，“上海和申花不是我生命里的过客，绝对不是。有些话嘴上不说，但心里应该都明白。我有空就会回上海，我姑娘也还在上海上学，我等于还在为这城市作贡献。”